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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之间,封印了的记忆潮水一般汹涌进百里长歌的脑海。
好的,坏的。
忧伤的,欢喜的。
每一寸回忆都在宣告叫嚣着她和叶痕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
四岁皇宫初遇。
五岁郊外再见。
十六岁百草谷重逢。
十七岁他们大婚。
十八岁她生下嘟嘟,也是在那一年,他和她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一夜刻骨的痛和恨一瞬间涌遍全身,和不久前他们的盛世大婚,红烛帐暖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那些恨似乎是不由自主。
她就像一个局外人,袖手旁观着以往的记忆不断侵蚀着自己的每一根神经而无能为力。
但她心中有一个很清晰的念头——只要她心痛,他必定比她痛十倍百倍。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把心中的念想全部压回去。
缓缓睁开眼,入目一片水晶珠帘,被四角夜明珠映照出刺目的光。
静。
这是百里长歌的第一感知。
这个地方似乎连风都是一种奢侈,自承尘垂下的水晶珠帘从来不会像外界那样被风吹出清脆的碰撞声,除非有人碰到它。
极尽奢华打造的殿阁,连顶上都请天下第一能工巧匠雕刻了黑白相间的本族圣花——浮藏,花瓣以盘海黑珍珠和南豫绮罗山上的顶钻点缀,半开半掩,栩栩如生,像个羞涩的豆蔻少女,浮华得让人犹如置身梦中。
这里是夜极地宫。
离开十八年,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你醒了?”耳边有低柔温润的声音传来。
百里长歌几乎是一瞬间就湿了眼眶。
数日前,对她说这句话的人那双宠溺的眼至今烙印在她心脏上。
挥之不去,割舍不得。
而今,天涯相隔。
百里长歌自嘲地轻笑一声,是了,他说会陪着自己回百草谷,可她忘了,他并没有说过要带她回去。
“可是哪里不舒服?”耳边那个声音继续传过来。
百里长歌偏头,对上一双干净至极的眼,里面染了大海一样的碧蓝色。
“叶痕在哪里?”百里长歌看着他——这个半月前才分别的夜极地宫少宫主。
他似乎有些迷茫,干净的眼睛眨了又眨,好看的薄唇轻抿,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屋外有脚步声靠近,不多时,少女的声音传进来,“凰女殿下,宫主在圣殿等您。”
凰女殿下……
这陌生又熟悉的称呼一遍一遍敲击着她的心脏。
掀开被子,百里长歌下了床,西宫良人给她递来了衣服。
“少宫主,你还是出去吧,这里毕竟是我的闺房,多有不便。”百里长歌伸手接过衣服,赶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忍。
又眨了眨碧蓝色的眼眸,西宫良人这一次似乎听懂了,他还是不说话,轻轻走出殿阁等在外面。
利落地穿好衣服,百里长歌掀开重重水晶珠帘来到殿外,一转身,看到飞檐之下高贵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凰女殿”。
仿佛被刺痛了眼睛,她眼皮猛地跳了几下,迅速收回视线,挥手唤起跪在地上的使女,“我们走吧!”
她没有要和西宫良人搭话的意思,他也安静得不像话,静静跟在她身后。
凰女殿距离夜极宫圣殿十里,宽阔的街道上,两边栽种了永不开花的铁树,树上挂着红灯,每一盏都在竭尽所能散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红灯十里,光芒灼灼,仿佛行走在三途河边看尽彼岸之花。
百里长歌的每一步都极慢,每走一步都有无数熟悉的回忆涌上来,每走一步,她眼中都会浮现哀凄之色。
约摸一个时辰,她长长的裙裾才在夜极宫前停下。
这座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宫殿,耗尽普通皇宫数十倍的财力铸造,每一片砖瓦所用的材料皆是凡间绝品。
宫门大开,有执事带着高级使女前来迎接,“恭迎少宫主,凰女殿下。”
百里长歌轻声应了,随着他们入宫。
一路经过白玉阶,踏过掐金丝地板砖,绕过朱玉彤柱,来到夜极宫圣殿。
“宫主在里面。”执事躬着身子,余光瞄了一眼跟着百里长歌的少宫主,又补充,“宫主吩咐,只传凰女殿下一人入殿。”
西宫良人闻言眉头微微蹙,有些不放心地盯着百里长歌的背影。
“你就在外面等吧!”百里长歌转过身来,面上并无过多情绪,“宫主不会这么快让我死的。”
西宫良人想跟上去,但无奈执事再三阻拦,更何况父王说过只见她一人,那么即便他跟进去了待会儿也会被轰出来。
终究无奈,他抿了抿唇,乖乖坐在执事让人搬来的紫金椅上喝茶。
百里长歌走进圣殿,里面烛火幽幽。
这里是语真族每一个新生儿测试灵力的地方。
语真族本着人人平等的准则,会对每一个新生儿都进行灵力测试,根据其天赋进行不同程度的培养。
少宫主诞生以后,会挑选出年岁相仿女婴中天赋最高的封为“凰女”,凰女历来是少宫主的准夫人,但在她这一代发生了变故。
硕大的水晶球后面,身着玄色华服的宫主背对着她而坐,声音低沉幽暗而又极具威慑力。
“凰女,你可知没完成任务提前回宫会受什么惩罚?”
“知。”百里长歌规规矩矩跪在地上,面上冰冻一般没有别的表情,“凰女知罪,愿受任何责罚,可在这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你还想出宫?”宫主似乎早就洞察了她的心思。
“是。”垂下眼睫,百里长歌没有分毫犹豫。
在语真族,每一个婴儿测试了天赋以后都会被夜极宫执事安排相应的职务进行培养,定期将每个人的情况上报宫主,宫主会根据名册来安排不同的任务。
能在夜极宫侍奉的女子称为使女,她们拥有单薄的灵力,使女及以上的人才有资格出宫。
一般来说,出宫年龄都在十二岁左右。
但,百里长歌是个例外。
她是胎穿,三岁那年已经懂得很多别人都不懂的东西。
三岁出宫,宫主只对她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便是她出宫的任务。
凰女出宫执行任务,这还是语真族头一例。
每个人的任务都是保密的,故而在族人觉得迷茫疑惑凰女为什么出宫时,宫主只解释了一句话:凰女的任务,需要十多年才能完成。
一句话,道出了凰女任务的艰辛,族人纷纷闭了嘴,都盼着凰女能早日归来与少宫主大婚。
“任务失败,你以为再次出宫就能挽救回来吗?”宫主的声音冷沉不变。
“至少,我可以改变局势。”百里长歌目光定在眼前三寸之地,“我刚才说了,愿意以任务失败的结局而接受宫主的处罚,但在这之前,还请宫主同意我再次出宫,我保证,这一次绝对能扭转乾坤!”
“呵——”宫主低低笑了一声后站起身,沉黑袍角上,细碎的银边因为烛火而泛出光泽。
他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在她面前顿了脚步俯下身。
他弯唇,语气减了几分冷,“不愧是异世的灵魂,这执拗的性子可是跟宫里的人大不相同。”
这声音……
似乎在哪听过。
百里长歌猛然抬头,入目的首先是一双幽缈的眸,染了点点不明意味的笑,天神般的脸被烛火衬得明灭不定。
“大……大祭司?”百里长歌觉得难以置信,但片刻后她又觉得理所当然,放眼天下能从骨子里透出天生王者霸气,能以名字征服天下百姓者,除了夜极地宫宫主,不做第二人选。
但她还是觉得震惊,“宫主为什么会是南豫国大祭司?”
“这是我与南豫先帝之间的一个约定。”苍渊直起身子,一时感慨。
“可……”百里长歌蓦然想到了一事,“大祭司不在南豫,那么卿云哥哥他……”
“他总要学会成长不是么?”苍渊掠唇,“一味地帮助只会让他学会依赖,这是将他推进罪恶深渊的开端。”
百里长歌抿唇,宫主说得一点儿没错,卿云哥哥自小生在武定侯府,并没有经历过皇权倾轧,兄弟阋墙,对于敌人,他比较容易存善心。
想要登上九重,首先就得学会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卿云哥哥受封了没有?”她咬唇再问。
“没有。”苍渊摇头,“二皇子和六皇子的实力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原本国君在他们二人之间犹豫不定,如今又多出了个大皇子傅卿云,无奈他不太懂得权谋之术,更何况他是在外长大的,皇后一殡天,他在宫里根本没有任何依靠,我估摸着他如今每日都处在别人的算计中。”
心下一揪,百里长歌还想开口,宫主却摆摆手,“你下去吧!再次出宫这件事我需要一定的时间考虑,你该懂得,能去而复返的人都是圆满完成任务的,而你失败了。”
将涌到喉咙边的话咽了回去,百里长歌站起身,离开之前又犹豫问道:“我想知道叶痕的情况。”
“短期之内,他死不了。”
宫主扔给她八个字。
沿着来时的路出了宫门,西宫良人还在紫金椅上乖乖坐着。
见到她,他立即站起身,“父王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了一些情况而已。”百里长歌摇摇头。
“可你……”西宫良人咬了咬唇,“我听她们说你没有完成任务。”
“我知道。”她安静道:“完不成任务还回来地宫只有死这一条路,可我现在还不能死。”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抬起碧蓝色的眸子,里面有涟漪波动,看得她久久不能回神。
三岁那年,她出宫前,他跑去求宫主等她十二岁再出宫。
她开玩笑道:“别担心,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了血月,那么我就回来了。”
原来这些年他一直记着这句话。
血月……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血月呢?
他信她,所以爬上了大梁最高的望天崖。
他说那里离天最近,血月一出来能第一时间看到。
“少宫主……”百里长歌语气突然软下来,定定看着他,“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西宫良人摇摇头,神情有些茫然。
“为何不记得?”百里长歌蹙眉,“我以前不也住在凰女殿么?”
他再度摇头,“住在凰女殿的那个人告诉我,只要血月一出现,她就会回来的,然而我现在还没有见过血月,所以她还没有回来,我会一直等一直等,总有一天,我会见到血月,也会见到她。”
抿了抿唇,百里长歌又问:“你等她做什么?”
他愣住,似乎是头一次遇到这种问题,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片刻之后,他很肯定地告诉她:“没有理由,她让我等,我就等了。”
没有理由……
百里长歌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突然觉得心酸。
这世上很多事情本来就是没有理由的,难得他能因为一句话将自己催眠在她离开的那一年。
“那么……”百里长歌顿了顿,“你可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记得!”这一次,他很肯定地点头,“我房里有很多她的画像,你要不要看?”
百里长歌没说话,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去了少宫主的长倾殿。
富丽堂皇的书房,四周挂的全是她小时候的画像,喜怒哀乐全都有,画像上的每一个表情都在昭示着作画之人精湛的画技和用心之深。
“她走了之后,你每天都会画一幅画么?”侧过头,百里长歌看着身边这个沉浸在画像里傻乐的语真族少主人。
“一开始的时候画,可是后来书房摆不下了,执事告诉我可以为她做嫁衣,然后我又开始学刺绣。”他说着,走到书房角落打开叠放整齐的锦盒,一排排全是他亲手刺绣缝制的嫁衣,尺寸却是三岁孩子大小。
他脸色微红,尴尬地看了百里长歌一眼,“我那个时候只知道做这么大的,可执事又告诉我,十五年后那个人早就长大了,于是我就想象着她长大后的样子重新做了。”
“就是我大婚的时候你准备送我的那一套吗?”她小声问。
“嗯。”他很认真地点头。
“既然是为她准备,你为什么要送给我?”她呆呆看着他,眼眶微湿。
他无声笑开,碧蓝色的眸像洒了暖阳,“因为我曾经无法回家的时候是你背我回家的,执事说民间女子大婚的时候客人都会送礼,我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所以就送给你了。”
“可你那件衣服费了好几年的功夫。”她又道。
“没关系。”他莞尔,“我等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见到血月,估计还要好多年才能见到呢,嫁衣如果放到那个时候,估计样式会过时,她会不喜,我再重新做一件就行。”
她紧咬着唇,声音略微颤抖,“还花好几年的时间么?”
“我不怕。”他笑得越发温润,“因为她说过只要血月一出现就会回来的,我相信只要我一直等,总有一天会看到。”
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百里长歌安静站在原地听他介绍每一幅画像背后的那些小事。
一点一滴,细致入微。
甚至是有很多她早已记不得的,他都能一一道来。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出门的时候,他突然轻轻拉住她的衣袖。
“百里……长歌。”她一字一顿,说得极不忍心。
“好巧。”他傻笑,“她也叫这个名字。”
百里长歌喉口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恨不能时光倒流,早知道他会如此,当初她就不该说出那句话,就不该让他等。
她该狠心一点告诉他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夜极地宫,没有白天黑夜之分,能见到的永远是铁树上灯笼鲜红的光泽。
“如今外面是什么时辰了?”出了长倾殿,他突然问了一句。
“你要出去?”百里长歌自然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形。
“嗯。”他颔首,“刚刚不是说好了重新做嫁衣的么,我得抓紧速度了。”
“你……”他转身之际,她低声开口,“可以不必为她准备嫁衣了。”
“为什么?”西宫良人纯澈的眼眸里突然显出慌乱无措。
“她……很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不会的。”面上担忧散去,他再次笑道:“我相信她不会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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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极地宫的准确位置,实际上百里长歌也摸不清楚究竟在这片大陆的哪一个方位,只知道进出口的阵法变化多端,有可能进来的地方是一条河,换个方位出去就到了沙漠。
地宫常年不见阳光,与灯光为伍,但也并非像皇陵地宫那般无趣。
当初语真族避世时的那一任宫主早就将此处设计成繁华城池,街坊集市,与人间无异,唯一的区别,这里面的人不缺钱,市集上摆摊的小贩们无非是委托了外出执行任务的使女带了上面的东西下来给族人图个新鲜,并无赚钱之意。
闹市尽头,有河,名曰长流。
河里灼灼而开的红莲大概是夜极地宫里除了浮藏花之外唯一的植物。
百里长歌跟随西宫良人来到长流河的时候,岸边有十岁左右还未出宫的少年和姑娘互相嬉戏,好不热闹。
见到少宫主和外出十八年归来的凰女,少年姑娘们立即收了动作就要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