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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内,香气杳渺,木鱼声声,尽显安静祥和之气。
轻微的脚步声,怕踩碎了属于她的安宁,事隔十六年。终于能有一次平心静气的面对面。不再摩拳擦掌,也不再针尖对麦芒。
难得可以坐下来,好好的说上几句话。
东方越静然伫立在薄瑶太后身旁,抬头望着金身佛像。眸中微凉。
彼此良久没有开口,安静的氛围让彼此都觉得尴尬。
“你就没什么话说?”薄瑶太后终于开了口,“哀家知道,你恨不能杀了哀家。”
“那是过去。”东方越就着她身边的蒲团坐下。“不过现在,我却庆幸,当年你所做的错误的决定。如果夏雨现在还在宫里,也许过得根本不会这般快乐。虽然小时候尝过人间疾苦,但至少她幸福过。你与我在她生命中的缺席,都有人为她补上。”
“只不过,对于你而言,她始终是个负累。所以她走了,走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回到京城这个伤心地。在你的有生之年,我想她都不会回来。其实细想之下,她的性子有很大一部分是随了你我。一样的固执,却都只是为了心中的坚守。”
薄瑶太后放下木鱼,扭头望着他,“你来,就是为了跟哀家说这些?”
东方越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年其实我享尽荣华富贵,可丝毫不觉得快乐,我想着你也不快乐。”
眸微敛,多少暗潮涌动,却无法言语。
“是我一手造就了这一切,也是我让你走上了不归路。”东方越苦笑两声。“其实,我一直不曾真正恨过你,除了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因为我的心,始终在你身上。尽管我们这一生,都在毁灭彼此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所幸今时今日业已回头。”
“是阿雨带我回头,也是她让我明白,有些话你藏在心里太久,会变成心魔。你若不说,别人是不会懂的。不管爱或恨,都该勇敢的说出来,接受或者拒绝,都该勇敢的去承受。这才是一个人,该过的生活。”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竟有些如释重负的笑了笑,“我们都被这一段恩怨纠缠了十多年,也自我折磨了十多年,彼此间相互伤害相互折磨,也够了。如今,欠你的我都会还给你。而欠咱们女儿的,我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
“我在她的世界里,缺席了太久,久得她都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坚强。我想着,你也是如此吧?薄瑶,我们的恩怨就到此为止吧!是我对不起你,终究伤你太深。其实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今日来是谢谢你的。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从今往后,你我各不相欠,我自生死由天,你便孤独终老,如此作罢!”
东方越勉力起身,轻咳两声,唇角有漆黑如墨的血迹溢出。体内毒气翻滚得厉害,他站在原地良久才算缓过劲来,亦步亦趋的往外走。
“是哀家对不起她。”薄瑶太后哽咽了一下。
东方越顿住脚步,幽然转身望着她微颤的背影。
“是哀家错了。”她喃喃自语,“不管你做过什么,孩子总是无辜的,可是哀家却迁怒于年幼的孩子。归根究底,哀家比你心狠。虎毒尚且不食子,可哀家下手的却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三番四次置她于死地,何等的冷酷无情。”
“可是那天,她却告诉哀家,她不会恨着哀家。她走了,离开了京城,于哀家有着莫大的关系。她虽心善可也过不了心中那一关,尤其‐哀家还是她的生身之母。然世上哪有哀家这样的母亲?亲手送自己的女儿去青楼妓馆?”
“哀家是恨你,但‐哀家真的错了。她说不恨哀家,却也惩罚了哀家,一走了之,再也不会给哀家弥补的机会。她要哀家,这辈子都活在内疚之中。”
东方越突然嗤笑两声,笑得何其冰冷,“薄瑶,你是活得太久了,一个人活得太冷了,心中没有燃起的希望,所以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阿雨离开京城,不是要让你此生内疚,她只是不想让天下人知道,当今太后还有个私生女。她在保护你,为的是维护你当朝太后的声誉,不想让你在皇帝跟前难做,她根本没想过要给你惩罚。”
“十多年了,原来那个善解人意的薄瑶去哪了?为何如今的你,依旧这般尖锐刻薄?你以为人人都与你我这般,心狠手辣吗?她不是宫里走出去的毒妇,她只是民间最普通最平凡的路边花。”
“她没你那么多尔虞我诈的想法,你身为她的母亲,却根本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你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不懂!一点都不懂!”
顾自絮絮叨叨的,东方越撑着疲惫的身子,脚步沉重的走出了佛堂。
外头的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
这丫头,喜雪。
也不知如今身在何处,天空是否也下着雪?
伸出掌心,雪花落在手面上,稍瞬即逝,融化成沁凉的水珠。被恩怨纠缠了十多年,沉淀了十多年的负罪感,一朝得到释放,竟有种无事一身轻的感觉。
这种感觉,比他登上九五之位,更畅快淋漓。
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东方越站在雪地里,满目白雪皑皑,覆盖了不久之前的血腥屠戮。那些被埋藏在雪地里的鲜血,都将被冻结,从今往后除了史书工笔留于史册,再无迹可寻。
“丫头,下雪了,爹陪你打雪仗堆雪人,就像‐寻常人家的父女一般,可好?”音落,东方越一口黑血喷在雪地上,融了脚下厚厚的积雪。身子一晃,在众人的惊呼中,伟岸的身子砰然倒地。
摄政王病危。
太医院内,御医们焦灼万分。
听得东方越病危,赵禄疾步去了太医院,“如何?”
首座御医急忙行礼,“摄政王毒发攻心,危在旦夕。”
“还有救吗?”赵禄蹙眉。
御医俯首,“只能尽力而为,所幸摄政王内力浑厚,应该还能撑得住一些时日。只不过这毒来得太烈,要解毒怕是‐”
赵禄抬手,“摄政王暂时不能死,明白朕的意思吗?”
闻言,御医一怔,继而瞧了赵禄身边的顺子一眼,顺子微微点头示意。
“微臣,明白。”御医垂眸。
“明白就好。”赵禄走进内阁,东方越直挺挺的躺在床榻上,面如死灰,双眸紧闭。一头华发倾泻,看上去不过是个垂暮将朽的老者,已然没有丝毫的杀气,更谈不上威胁。
可赵禄却深知,这神射军到底还在东方越的手里,只要东方越活着一日,神射军就不可能平静下来。蠢蠢欲动了十多年,想要让这滚烫的沸水就此歇息,一时半会是绝无可能的。
“皇上?”梁以儒蹙眉。
赵禄一声叹,疾步转出门去,继而慢下脚步。
“此时此刻若让摄政王殒命,只怕神射军必反。”梁以儒低语。
“朕自然知道,东方越不能死。乌托国还在作祟,好不容易平息了茂王之乱,若此刻神射军反了,那么朕只怕真的要守不住这大燕的天下了。”想了想,赵禄突然道,“去清梧宫。”
梁以儒俯首,紧随其后。
这种时候,赵禄自然是去找赵朔为先,毕竟赵朔与东方越对峙多年,比较了解东方越的行事作风。不管外头如何作为,可这清梧宫,一如其名,清冷萧瑟。
若一隅静土,不染尘埃。
还未进门,便已经闻得满屋子的茶香,淡然清雅,教人闻之心情舒畅。
似乎早已料到赵禄该来,赵朔亲自泡了两杯茶,“上好的碧螺春,皇上也尝尝吧,微臣亲自泡的,当年先帝最爱喝微臣泡的茶。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景物依旧,人事早非。当年先帝的托孤之臣,如今也只剩下了微臣一人,难免唏嘘不已。”
提及先帝,赵禄眸子的锐利瞬时淡去不少,轻叹一声,心头也难免感怀,“十多年了,朕都不记得父皇是何模样了,却还记得幼时与父皇戏耍的快乐之情。”
赵禄徐徐坐定,叔侄间似乎也忘了君臣见礼。
茶香袅袅,让浮躁的心,慢慢的沉淀下来。
“犹记得先帝在世时,谈及天下之事,只道了四个字,心平气和。”赵朔抿一口香茗,勾唇浅笑,“儒以茶修德,道以茶修心,佛以茶修性。是故,多品茶,多静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然酒多伤身,差异如此,喝多了伤胃,喝少了不够味。凡事,总有个度。”
赵禄握着手中的白玉茶盏,一如既往的笑着,“皇叔之言,朕铭记五内,不敢有忘。这些年也亏得皇叔照拂,否则朕哪有今日。”
“皇上乃真命天子,只有上天庇佑,微臣不过是尽了做臣子的本分,做皇叔的本分,只是本分而已。”赵朔报之一笑,缓缓放下手中杯盏,抬头笑看眼前的赵禄,“皇上坐拥天下,天下黎民都是皇上的子民,皇上所尽的也是身为天子的本分。如斯而已。”
闻言,赵禄仿佛想明白了什么,起身,躬行浅礼,“多谢皇叔教诲,侄儿记住了。”
“天下是你的,只不过有句话身为先帝的托孤之臣,不得不说。”赵朔眸色清浅幽邃,若深井般深不见底,“皇帝手握生杀,必须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纵不闻史书工笔,也该明白杀戮过重终有报的道理。东方越,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赵禄微微蹙眉,点了点头,垂眸不语。
“微臣明白,皇上担心神射军的问题,也曾想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屠戮神射军作罢!可皇上想过没有,乱世之时以杀止杀,可若太平盛世,只会适得其反。”赵朔轻叹,“皇上睿智,想必心中自有决断。”
听得这话,赵禄稍稍一怔,继而面色稍霁,看着赵朔轻笑,“朕明白。”
外头,大雪纷飞,清梧宫内难得的安宁祥和。
嗖嗖而下的雪朵,敲打着屋瓦,发出细碎的声音。赵朔微微凝眉,脑子里又想起了那一日的吃雪情景。她是这样的诧异,而后这样的欢喜。那张笑脸,如花绽放,若三月暖阳。
叔侄二人似乎很久没有这样静静的待在一起了,犹记得年少之时,比肩而立,赏雪谈心。可自从赵禄成长,赵朔日以继夜在外奔波,二人便渐渐的疏远。虽然情分依旧,但很多感觉早已在岁月的蹉跎中,逐渐改变了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