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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正旦日过生日,章哥周岁便这么热热闹闹地过了,试儿之结果也叫围观人满意。然胡妈妈心中颇不自安,她亦是章哥乳母,小茶儿预先教章哥之事她也是明了,若说小茶儿所做所无里没有玉姐授意,胡妈妈是不信。只因诸事皆大不过章哥试儿时抓个好彩头,她这才没有作声。
待贺客去了,章哥也叫官家等一干君臣人等看得累了,打个哈欠,小茶儿抱他去喂奶、哄他睡觉。玉姐将两宫、内外命妇送走,留下来看一回章哥,再往慈寿殿里去。胡妈妈觑着空儿上前来,玉姐见她欲言又止,问她:“妈妈有甚话要说?”
胡妈妈平素不喜言语,难得她有话要说,玉姐也觉好奇。胡妈妈期期艾艾,问玉姐:“娘娘,大哥试儿时抓取,是咱教,会不会不准?”
玉姐笑道:“这又有甚?孔子还说‘唯上知与下愚不移’哩,除开那顶聪明与顶笨,剩下都要靠教。你教他是甚个样子,他便是甚个样子。那顶聪明,不用教,教了他也未必肯听。那顶笨,教不出来,教了他也学不会。章哥日子还长着哩,好生教便是了。”
胡妈妈知她素来胆大,做事也算得有章法,听她咬文嚼字说了这许多,似也觉着有理,方才不言语了。那头小茶儿哄完章哥,回来说:“大哥已睡着了,娘娘理理冠子,早些往慈寿殿去罢。家里夫人与郡公夫人这会儿都哩,正好多见一见。”
当下留小茶儿与胡妈妈看着章哥,玉姐自携朵儿、碧桃并几个宫女儿往慈寿殿去。慈寿殿里一室和暖、香风熏人,皇太后年纪大了,老人身上常会有些个气味,是以慈寿殿熏香味儿比旁处总要浓上两分,她近来也好念个佛,又有檀香味缭绕。今日正旦,内外命妇除开朝皇后,顶要紧是要往慈寿殿与东宫两处去。
东宫太子妃是将来国母,又有章哥周岁,必是要去凑一回热闹。慈寿殿不消说,比崇庆殿与东宫贵重,是以内外命妇齐聚之所并非崇庆殿,而是慈寿殿。这许多老老少少妇人聚做一处,皆按品大妆,无论老幼,头上皆擦头油、面上俱搽胭脂,又有口脂、面脂,衣裳上熏香料味道,连携绢帕都使香细细熏了。
皇太后人老火力便弱,室内犹暖。十数个大炭盆儿并无数手炉、脚炉热气将这一室各种香料烘得混作一种难言味道。玉姐一脚踏进来面上便僵住了,不拘多少年,她都闻不惯这味儿。却还要往慈宫面前去行礼,还要揉一揉脸儿:“还是娘娘这里暖和又热闹,我一路行来,脸都吹硬了。”
慈宫笑道:“那你便常来我这里。”招手儿唤她过去坐着。看人心里称奇,暗道慈宫怎地忽然对太子妃和气起来了?也有一等心思灵活,思及方才见着东宫大哥,便猜慈宫这是见动不了东宫,转而笼络了。再看皇后时,也是笑,只是面上略有些不自。
秀英才出月子不多时,犹显富态,见慈宫如此,也有些个欣慰。无论慈宫是甚样人,玉姐能与人为善便休要与人交恶才是上策。
因慈宫想要众人和睦,众人也只做和睦样儿,一时说说章哥,一时又说说今年大雪。原来这年冬天雪极多,年前腊月二十七、八便是一场雪,直下到除夕,如今处处屋瓦上还堆着厚厚一层雪,宫里宫外有扫开雪有许多投入运河。
淑妃因说下了这雪,衬着殿前几株红梅越发好看了。皇后便说:“使人扎起雪人、雪狮等来,看着也是一景儿。”众人皆说这雪好,都凑着趣儿,玉姐却将后一句“瑞雪兆丰年”留与慈宫去说。果然慈宫一番感叹,道是年是个丰年,便有人称颂。
玉姐心道,但愿是个丰年罢,否则一日不战,米价一日落不下来,赶上丰年还好平一平这米价,赶上荒年,想平都平不下来。
前面大庆殿亦是热闹非凡,君臣上寿酒,贺官家,又贺太子,言语间皆要带着东宫有了嫡长子,今日又见着了,实乃国之喜事。官家心中百味杂陈,顷刻便醉,退往后衣命九哥管待群臣。
诸臣你看我、我看你。殿内静悄悄待官家退下,便又热闹起来。九哥躬身送官家,回来站直了一转身儿,眼睛往殿里一扫,无论贤愚皆其下,一时有些失神。胡向安悄上前半步,轻唤一声:“殿下。”方将他叫醒。
九哥忙敛神,不敢上首多站,径往下来相劝。诸相颇满意他这般谨慎有理,宗室勋贵亦觉他虽为人刻板,倒不是个冷硬性子,也笑开,真个是一堂和气。先走一步官家,已叫众人忘到脑后了。孝愍太子妃王氏父亲亦是孝愍太子舅父,位原侯下、洪谦上,与原侯搭两句话儿,便转了头与洪谦说长道短,借着三分酒意,只作醉了,拉着洪谦手儿称兄道弟了起来。
他家原亦有爵,位却不高,传至他父亲时已只有个荫职身了,官家昔时并不得意,他姐姐便做了正妃。谁又能料到一默默无闻之皇子后竟做到官家了呢?王家也因此“中兴”,封做个兴平侯。次后女儿也做了太子妃,这却是元后生前强撑着一力撺掇婚事。
如今孝愍太子无后,女儿、外孙女儿且要旁人手下讨生活,兴平侯也与北乡侯热络了起来。
九哥依次应酬毕,却又使人去寻官家,官家心口闷,回来说已自睡去了。九哥便命各各散去,并不趁机收买人心。如苏正等端方之人便高看他一眼,这些人却不知,九哥固是不欲为,亦是不屑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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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见女婿长进,心下也是欣慰,有这样个谨慎女婿,至少不会自己作死,玉姐也安全许多。兼见着生得极好外孙儿,洪谦眼里,自然是要长得像他闺女才能这般可爱。如此便将先时朝议金哥归宿之事不开心暂抛了去,抬眼却见对面儿郦玉堂冲他拱手,也与他遥遥拱手为礼。
郦玉堂见着宝贝孙子开怀不已,他是太子生父,虽有各种忌讳,鲜少露面儿,却也不少巴结他人。一递一递敬他酒儿,他心情好,来者不拒,不多时也醉了。正好官家退而衣不回,九哥与诸人饮酒,父子俩碰个盅儿,郦玉堂心里填得满满,连说数声“好”。九哥要早散,他也不觉遗憾。
大哥、六哥两个搀着他上车,各各心内腹诽:见着好看便走不动道儿了!
那头洪谦回家,秀英亦至。洪谦因说:“我们因官家有了酒,便都散了,你却有何事早来?”秀英道:“你们散了,我们如何能再撑得?前头来回两宫,道是官家醉了,慈宫便使皇后去看官家,我们便也散了。”
洪谦道:“年了,我正有事与你商议哩。”秀英诧异道:“何事?”洪谦道:“金哥终姓个程,却又是你我儿子,我寻思着,两家都要加一条儿家规。”秀英道:“甚样家规?”洪谦道:“洪、程二姓不得通婚。”
秀英一怔,仗着胆子问:“那朱家呢?”她这也是试探之意。
洪谦沉声道:“那个不能急。”脸已阴了。秀英不敢说下去,却又转回来道:“既这样,便将两处族谱重修将起来,人口也少,也不费甚事。开篇第一页便写明来龙去脉。”洪谦称善。洪谦却会安慰自己,道:“如此续了谱儿,两处也都明白了,不过是不同姓不同宗兄弟了。一个姓儿不同宗,也就那般了。他们总还是亲兄弟。”
两人又去看过素姐,禀明此事。素姐道:“我从来不晓这些事儿,你们看着合适,便这么办罢。”素姐眼里,她昔年做下错事,总是没脸见这些晚辈,一应事体俱由他们做主。且洪谦为人亦好,又与金哥拼了个官儿来,较之先前江州程家已是好上太多,她原本便是没甚大志向人,小富即安。
洪谦夫妇见她无话,便退将出来,又将三个儿子拢至跟前,越看越欢喜。
那头郦玉堂回家,抓着申氏手儿,絮絮叨叨说着他那孙子。申氏平日想这章哥想得暗处抹泪,却又须得人前欢笑。有个人与她一道说说章哥,她心内原是欢喜,初时听郦玉堂夸赞,极是开怀,也顺着他说。郦玉堂酒多了,有些个人来疯,越说越啰嗦,申氏渐听出味儿,脸儿也变了,指戳他额上:“你终改不了这脾性!”弄得九哥家里便不大活。
这两处皆算是好,总是夫妻和睦,又各心安。宫内官家却焦躁!见着皇后,便想着她对孝愍不好来。头闷被子里也不理她,与了皇后一个没趣儿。皇后走开了去,官家又觉偌大宫殿,空空落落,心又生凄凉之感。闭上眼,九哥与诸臣饮宴样子渐又与孝愍重成一个人,都穿着一样衣裳。又想章哥生得白嫩肥壮,眉眼如画,他已记不起自己孙子模样了。
一夜也不曾睡好,次日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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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官家因正旦这日大宴,一整个正月里都不甚好,勉强支撑而已。有些个典仪只露个脸儿,有些却需扶持方能全礼。朝廷上下都看眼里,暗道官家恐要大行了。皆于心里思量如何备此大变!
政事堂诸人大为着急,又有户部尚书急得将要上吊,不顾着没过,各衙尚未理事,非军国大事不议成例,巴巴儿寻上了梁宿:“相公,听说昨日宫内又召御医了?”梁宿将脸儿一板道:“此非尔等可问!”户部尚书急道:“非是下官多事,为备战胡人,库内银钱实不多了,硬挤也硬不出办一场大事银钱来了。”
梁宿自是明白“大事”是甚事,无非是官家丧葬银子罢了。户部尚书道:“原有备着慈宫用。倒可挪用,只是须三、五年内补上。又有,东宫还有一件大事,竟是无处不要花钱。”
梁宿道:“噤声!”心里暗想了一回,叫御医好生看管着,未必便不能将官家拖上几年,只待这一仗打完,腾出了手儿来,北方军费花费少了,国库自然要充盈些儿。梁宿满意东宫,便是不好奢侈,太子如是、太子妃亦如是。每年,凡缴来之租税,大半充入国库,亦有小半用以丰盈内库。遇上个好花费,将内库花个精光,政事堂难道能眼看着皇帝一家挨饿?少不得再拨些儿。先时淑妃与皇后便好赛着花钱,各自儿子册封、纳妃、建府……无不使浑身解数要抠出钱来使。
官家眼下却不好早早死去!梁宿此时万想不到,一个月后,他竟没了这个念头。
原来官家身体一日弱似一日,又睡不好,性情难得暴躁起来。只说御医不管用,御医满腹委屈,开了药叫官家吃了静养,他偏半夜不睡好似想去做贼,这病如何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