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怜当是海云上又来犯贱,猛地睁眼要打,却睁眼一看四下无人。
“谁?”
她从沙坑中站起来,环视四周,除了趴在上面的银风,连个鬼影都没有。
她这一声喊,惊动了不远处的弄尘和海云上,两个人忙不迭的跑过来,“陛下,怎么了?”
萧怜定了定神,“没事,大概是做梦了。”
她借了弄尘的手,爬出沙坑,向里面回望一眼,的确是什么都没有。
“你们回去吧,我在这里陪着银风。”
海云上一本正经站在她身边,对弄尘道:“你回去吧,我在这里陪着陛下。”
萧怜抬手在他身后猛地一推,那人就扑通一下,跌进了沙坑。
“再犯贱,活埋了你!”
如此,半个晚上折腾过去,几个人重新安静下来,萧怜十分疲累,靠在银风身上,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怜怜……,怜怜……”
胜楚衣的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
“怜怜,你怎么还是来了?真是傻啊!”
萧怜眼皮动了一下,强行克制自己不要醒来,纹丝不动,靠在银风有节奏起伏的肚皮上。
又是一只温凉的手,若有似无地在她面颊上滑过,“怜怜,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是他的声音没错!
萧怜心口激烈的起伏,猛地抬手去抓,却终于还是抓了个空!
“胜楚衣——!”
她凄厉的喊了一声,睁开眼睛,依然是除了银风,什么都没有!
萧怜见了鬼一般的站起来,“银风!你看见他了吗?”
银风转头看她,呜呜地哼了哼,那双碧绿的眼睛里,竟然满是哀伤。
萧怜心头一阵被揉碎般的剧痛!
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胜楚衣——!”
泪水便再也无法抑制,崩溃般的倾泻而下。
“阿莲,怎么了?你怎么了?尊上怎么了?”弄尘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将已经瘫在黄沙中的人捞起来,抱进怀里,“阿莲,你怎么了啊,你告诉哥,你怎么了?”
“他死了!他死了啊!”
她抓着弄尘,拼命地晃他,“我该跟着他一起来的!我为什么那么傻!要听他的话!”
海云上立在一旁,有些尴尬,有些不忍,虽然平日里玩世不恭,却没见过女子这样为了心上人肝肠寸断的模样,一时之间,无法安慰,“内个,陛下啊,您先冷静一下,你怎么就知道国师大人他死了呢?”
“他的鬼魂在这里!他的鬼魂在这里啊!他舍不得我,他来找我了!”
萧怜倒在弄尘怀中,似是要将这一生的哀伤都哭尽了一般。
直到哭得再也没有一丁点力气,她才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死了一般,直到太阳重新升起。
“阿莲,你别这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许尊上没死呢?也许你只是忧心过度,思念过度,生了幻觉。”弄尘极力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胜楚衣在他心中,是无所不能的神,怎么可能就在这黄沙中殁了呢,阿莲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萧怜也希望自己是弄错了,但是,睡梦之中,那声音,那只手,太过逼真,如果不是他的鬼魂回来找她,又是什么?
还有银风,它为什么寻到这里就再也不肯走了?只是不住的哀鸣?
到底为什么?
她呆呆地坐在烈日之下,跟银风一起守着那块地方,眼睛一眨不眨。
“胜楚衣,你若是已经死了,我就在这里,变成石头陪你。你若是还活着,就给我滚出来!”
萧怜站起来,抢了弄尘的剑,开始在那个沙坑周围疯了一般地挖。
海云上揣着衣袖,立在一旁看了半天,随手捡了个家伙事儿,帮着挖。
弄尘抹了抹眼睛,掏出靴子上的匕首,蹲下来,也埋头挖起来。
只有银风一动不动,趴在沙坑旁,悲悯地看着这三个人。
挖了许久,海云上扶着腰站直身子,“咱们是不是就在这里挖到山穷水尽,化作一堆枯骨,然后等你的国师来收拾?”
萧怜的手停了一下,“你们走吧,剩下的水和干粮,都拿走,能走多远,走多远,我留下来陪他。”
海云上点点头,“嗯,也好,反正我救也救过你,帮也帮过你,连暖床这么不要脸的事,我也努力过了,之前的乌鸦嘴之罪,也算抵消了,那我走了。”
他经过弄尘身边,“你一起走吗?”
弄尘埋头挖坑,“要滚自己滚!”
海云上所谓地晃了晃,“好啊,剩下的水,若是跟你分,也许还走不出去,我一个人,说不定刚刚好。”
他抬手将脖子上的围巾蒙了脸,随手牵了骆驼,“那我走了哈。”
沙坑中的两个人,谁都不理他,只顾不停地挖!不停地挖!
直到驼铃声渐渐远去,萧怜抬头,“弄尘哥哥,在这里为他殉葬,你后悔吗?”
弄尘满头满脸都是沙子,抬头看她粲然一笑,“有什么后悔的,我这条命本来就是尊上捡回来的,我的一切,都是尊上给的,能为尊上陪葬,是我的幸事。”
他看了看萧怜,颓然的模样,令人心碎,“只是你,如果就这样永远留在这里,两个孩子怎么办?”
萧怜深深低头,“我心中,只有胜楚衣,他是我的一切!没有他,一切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孩子们,自会长大,有司命和霁月照顾,他们很快就会习惯没有爹娘的生活。”
她将手中的剑,再次深深插入沙中,用力挖下去,再不吭声。
这时,远处又响起海云上的声音,“喂!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
趴在坑边的银风蹭的站了起来,一阵风声,一把长剑,嗖地破空飞来,嗡地扎在沙坑内,整个剑身没了进去,只留了剑柄。
“辰宿的剑!”
弄尘惊叫!
“你哪里找到的?”
“就在前面,说来奇了,我向着那个方向一直走,明明眼前什么都没有,就眨了个眼的功夫,前面就莫名奇妙多了一把剑!”
萧怜走到那剑前,几乎是颤抖着,将那把剑从黄沙中拔出来。
“辰宿的剑在这里,说明,他们的确来过这里,银风寻得方向没有错。”弄尘还怀了几分惊喜,拍了拍银风的大脑袋。
然而,萧怜看着那把剑,反而泪如雨下,“剑在人在!如今剑在这里,人在哪里?”
她捧着那把剑,重新跪坐在沙地上。
原本藏在心中的最后一点点希望,也彻底化作了泡沫,在沙漠灼热的日光下蒸发殆尽。
“啊,内个……”海云上打破了哀伤气氛,“我可不可以说句话?”
“你要走就走吧,谢谢你把剑带来。”
“内个,我不是这个意思。”
弄尘不耐烦,“能给的都给你了,已是阿莲慈悲,你不要不知好歹!”
海云上摇头,“不知好歹!好吧,看在你们这么悲伤的份上,我要是不说,显得我不厚道!那剑上有字,自己看!”
他话说完拂袖而去,牵了骆驼便走。
萧怜心头猛地一惊,低头去看剑身,果然一袭似有被利器划过的痕迹。
她将剑举到面前,迎着日光,赫然三个字,“活下去!”
“胜楚衣……”
萧怜站起身,手中拖着剑,漫无目的的向着茫茫沙漠哭喊,“胜楚衣!你在哪?你到底在哪?你是活了,还是死了?你若是已经死了,我就去陪你!”
她撕心裂肺地对着一片空空荡荡,心碎不能自已。
“胜楚衣……,你到底在哪儿!好的,我活下去,我不死!但是我就在这儿陪你!我哪儿都不去!”
萧怜以剑撑地,“弄尘,把他给我抓回来!”
弄尘都没应一声,脚下一瞪,飞一样地冲了出去。
很快,海云上连那匹骆驼,就一路哀嚎着,被揪了回来。
“萧云极,你言而无信!”
萧怜站起身来,“朕,向来说话算数!之前悲痛欲绝,差点忘了,入北漠之前,朕有言在先,胜楚衣无论死活,你都要死!”
“萧云极!你要干嘛?”
“弄尘,把他和骆驼绑在一起!先吃骆驼!再吃人!”
“萧云极——!”
漫漫黄沙之中,响彻了海云上的哀嚎。
接下来的时间,弄尘继续在黄沙中漫无目的地挖,萧怜则抱着那把剑,靠在银风身上,蜷缩成一团。
活下去。
为什么?
如果是他在遇险的最后一刻,写了这三个字,留下这把剑,为什么剑会凭空出现在沙漠中?
难道一直只是浅浅地掩埋在沙下,海云上经过时,刚好有风吹过,那剑就露出来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巧?
为什么是这三个字?
难道他未卜先知,知道她会来到这里,发现他已经死了,会决定留下来陪他?
如果他能事先算好一切,为什么还要赴死?
不可能!
他还有我,还有棠棠,还有北珩,他不是一个甘心赴死的人!
所以,这把剑,至少剑上的字,是后来才出现的!
为什么?
她放弃了生机,“活下去”三个字就出现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若已是鬼魂,那这把剑从何而来?字从何而来?
萧怜越想越想不通,心碎、疲累,抱着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漫长,却是香甜。
身边仿佛有那个日夜思念的人,正与她依偎在一起,将她拢入怀中,小心顺着她的长发,“怜怜啊……”
他似是有千言万语,在对她倾诉,说了很多很多,可她不似上次那样听得清楚,只知道他在温柔地唤她的名字。
“胜楚衣,带我走吧,这种天人永诀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
她睡梦中开口,可是,只是这一句话,人就彻底醒了过来。
四下空茫,依旧什么都没有。
——
一片绿洲之下,芳草如茵,百花盛开,彩蝶飞舞,鸟雀清脆的鸣唱不绝于耳。
“怎么样?你就真的打算一直这样看着她为了你,备受煎熬,活活枯死在烈日之下,黄沙之中吗?胜楚衣。”
一身婉约的女子,轻纱遮面,声音犹如泉水般清越,立在胜楚衣身后。
胜楚衣从花丛间起身,“她不会死。”
“可是,她以为你已经死了。你觉得,在这万里黄沙之中,你靠乙木生与她相联,在这一滴水都没有的地方,又能撑多久?她是不是已经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了,很快,她就会彻底感觉不到你,到最后,你们之间的一切,就彻底断绝了。你连她是怎么死的,何时死的,死后又被什么吞吃了尸体都不知道啊!”
女子身穿轻纱,毫不忌惮地裸露着雪白的肩头、手臂,两条长腿在纱裙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她转到他面前,“胜楚衣,我知道你是个鲛人,一生从一而终,永无更改,可我并不要你的心,我只要你的人,只要你答应留下来陪我,替我滋养这颗鲛珠,我愿将这万里无边的绿洲与你享用,而你的小白莲,也会被安然送出去这无人生还的死地。”
胜楚衣立在原地,仿佛看不见,也听不见,双眸穿过眼前的一切花红柳绿,无边秀色,只凝视着另一方空间中,那个凄遑的抱着剑的人。
“你可知道,她脚下的黄沙之中,有多少妖魔鬼怪在觊觎着这鲜活的血食?可她为何还能安然活到现在?都是因为我呀,胜楚衣,我让它们不碰她,她就是安全的,可若是我稍微动动手指,她就立刻香消玉殒。”
女人抬手,想要轻抚他的肩头,奈何那纤长雪白的手指一旦触碰到他,就瞬间化作黄沙。
她羞恼地将手收回,“你就这么看着她吧,等到你耗竭了自己,我再来收拾你!”
她可怜地几乎不剩几缕轻纱的衣袖,薄如云雾,轻轻一挥,萧怜所在的那一方天地中,远处,霎时间黄沙冲天而起!
遮天蔽日的沙暴,如百丈海啸,席卷而来!
“沙暴!”海云上被困在骆驼身上,“快过来!不想被活埋,就快过来!”
弄尘抓起已经木讷的萧怜,奔到骆驼身边,随手抽了只毯子,招了银风,将一人一狼,一左一右,揽在了身下。
海云上还在骆驼上,“喂!还有我!放我下来啊!”
弄尘手中小刀一扬,将困了他的绳子划开,海云上一个骨碌从驼峰上翻下来,也挤进毯子下,两个人刚好将萧怜给护在了中间。
三个人刚准备好,头顶便是一阵几乎是黑色的沙暴,裹挟着隐约的哀嚎,铺天盖地而来!
黑暗中,有女子的歌声在耳边响起,若隐若现,越来越清晰。
“劫烬琴,蟒龙鞭,倾城之吻,一怒堕仙。白衣褪,江山聘,猩红花雨,妖颜惑世,身披无尽黑暗,破碎云之巅。”
萧怜猛地掀了头顶的毡毯,逆着狂沙立在风中,“谁!出来!”
风沙如妖魔狂嚎,那个女子的声音却清脆悦耳,如山泉一般,“我是水柔,这里的死神,你的男人,从现在开始,是我的。你的命,也是我的,我要你生,你就生,我要你死……”
那声音一顿,骤然变得凄厉狂暴,“你就死——!”
不见天日的沙暴中,赫然如有无数鬼手,伸向屹立在风沙中的萧怜。
然而,只是一瞬,冷硬的利爪刚一触碰到她的血肉之躯,骤然一声嚎叫,轰然见,黄沙从萧怜周身炸开,那漫天的沙暴,几乎是裹挟着惨痛的尖叫,飞速地向远处地平线掠去了。
弄尘和海云上斗去浑身的沙子,这才发现萧怜竟然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
“陛下,你怎么了?”
“哈哈哈哈哈哈……!”
呆立的萧怜一阵狂笑,“果然是贱人,死了都有人抢!”
她将手一摊,里面安然躺着一块龙骨,“把你们的龙骨拿好,朕,千里寻夫而来,今日起,就要把这是死亡之海,给翻过来!”
那一个世界的绿洲中,胜楚衣面上,笑意深深,他伸手在虚空之上轻轻一掠,她的脸,如镜花水月,却因为重现了生机而分外动人。
“胜楚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愚弄我!借我之手,向她传递消息!”
“不敢,黄沙之主,岂是随意任人愚弄的?”胜楚衣转身,那面上的笑颜竟然是水柔自从见他以来,从未领略过的风华绝代,不觉盛怒之下,竟依然有些看呆了。
水柔见他忽然之间对自己这样和颜悦色,那话听着虽不似真心恭维,却也不难听,便稍稍软了下来,“她倒是不笨,懂得用龙骨护身。”
胜楚衣微微低头,依然含笑,“怜怜对我,一片痴心,可见日月,闻者动容。我若去了,她必不独活。与其送她离开,不如将她留下,掩入黄沙,来得痛快。”
水柔有些不解,“你想让她死?”
胜楚衣抬头,坦然直视水柔那双金黄色的眼睛,“刚刚在沙暴之中,楚衣已看得清楚明白,她那般无知无畏,实在令人心痛,而且,她不死,我心不安,即便身在绿洲,人也如在荒漠。”
“好啊,想她死还不简单!她身上一小块龙骨,不足为惧,我若亲自出马,弄死她只是垂手之间的事。”
“沙主既已留她多日,便是看在楚衣的薄面上,心怀慈悲,不如好人做到底,她既已时日无多,不如再给我几日时间,容我送她一程,日后也好安心,专注为您滋养鲛珠。”
水柔警惕地打量着胜楚衣,“真的?”
胜楚衣淡淡浅笑,“真的。在这滴水全无的绝境中,楚衣身为鲛人,生死全在沙主的掌控之中,只求她死后安息,而我活得安心,岂敢再有欺瞒?”
“好,那就再给你几日时间,萧怜一死,你就是我的!”
胜楚衣微微欠身,“好,一切,如您所愿。”
水柔几步走到他近前,审视他的双眼,“你不后悔?”
胜楚衣平静道:“不后悔。”
水柔的手,再次抬起,轻轻落在他的肩头,这一次,果然没有化作黄沙。
她两眼微微一弯,面纱后的脸该是笑了笑,“好,胜楚衣,我就再相信你一次,不过,你要知道,在我的天下,你若是敢存二心,萧怜很快就会变成混沌怪身上的一只眼睛哦!”
胜楚衣笑得有些令人迷乱,“楚衣,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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仨事儿:
第一,今天起,太华恢复万更!撒花撒花!比心比心!
第二,昨天有读者评论,说这一段有沙海的既视感,太华迅速码完今天一万字,就屁颠屁颠跑去膜拜了一下沙海,心里琢磨着可千万别撞梗,多露怯!
结果,只看了前十分钟,就受不了了!是不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沙漠里,都有一只触手怪啊!
撞梗!撞梗!善哉善哉!罪过罪过!
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删改我的混沌怪了,毕竟还是有点软萌的,比如捏一捏,可能手感Q弹,还会尖叫。
第三,解释一下,当下怜怜跟国师被沙魔分开在两个平行世界中,一个黄沙万里,一个无尽绿洲,只靠乙木生还有一点点微弱的联结。
太花觉得自己的古言文,已经从权谋飞升到玄幻,再开着火箭上到科幻的高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