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在暗夜中逐渐放大，看到自己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攥紧录像带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这一觉悯年睡得不实，梦中出现了很多诡异的场景，她一直在慌不择路地逃跑，穿梭过各种各样的地方，有人叫嚣着要她认清楚什么，但是她一醒来梦中的细节就忘得精光。

天已经大亮，悯年没法揉眼睛，只得眨了许久看清眼前的事物——那盘录像带还好好地放在床头柜上。

床头又换了一束花，是小小的矢车菊，一丛丛鲜活茂盛地恣意绽开。

可惜不过多时就只有朽烂的命运。

她不好说林冉萧来过没有，但应当是来过的，林冉萧白天忙请护工过来照看，晚上匆匆地来一次又走，总是会打个时间差，见不了几次面。

一梦过后悯年觉得自己应当算是彻底冷静下来了，心如止水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思考自己应该如何向林冉萧摊牌——这件事她必须体面，否则根本对不起自己付出的代价，至于录像带……

“张姨，把这个收进柜子里，暂时……暂时不用了。”

她始终还是不敢看内里究竟藏着什么龌龊，未知竟然也是浮木，虚假地告慰着她明明已经猜到却拒绝接受的自欺。

“因为我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所以我想要和过去划清界线。”彼时湘哀没有任何犹豫便答道，“我的头发一夜变白，容貌倒是日积月累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这话说得其实漏洞百出——当时的颜子璇并没有完全逃离南党的掌控，若是她一夜模样大变，怎么会有机会辗转多年把自己的踪迹抛在天下众人当中遍寻不见？

屿阴从她话里听出二十七岁的那个人生节点几乎已经耗光了她的心力。湘哀发觉自己说得有问题，趁屿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已经笑道：“你肯定知道那年发生了什么——北党胜利，南党落败，我其实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我已经不知道了。”

“我当时……真的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本能告诉我我应该有一个崭新的生活，如果战乱已经过去……我不应该再逼迫自己承受不该承受的那些东西，我仅仅只是想要重新开始。就像是人人都陷入一个疯狂的梦境中，梦终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曾做过什么疯狂背德的事情。”

“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我当时从爻门连夜北上远远地逃离南界的残余势力范围，顺便解决了几个一直想要解决的人。因为容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人能认得出我，所以我也就不再逃亡，专心找点糊口的生计。攒够钱了就在某个地方定居，中间为了逃避别人对容貌的追问搬过好多次家，直到三十五年前定居到滇城这里，如果不是因为有未了却的心事在此，大概再过一点时间我又要搬到别处。”

湘哀说罢抬起头望向屿阴。

后者不自然地挠了挠后颈，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别走。”

“嗯。”湘哀被逗笑了，“我不走，我还有一些事情，算是夙愿了——没有做成，我不会走，何况我也走不了。”

两人各怀心思地对眼半晌，屿阴率先别过头不看她：

“我真的挺容易原谅你的。”

她随口抱怨一句，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湘哀垂下头低声答道：“以前是我不对，我会学着真心换真心的——如果可以，我其实挺希望你一辈子平安健康永远别被这种事情玷污，可是不是我说了算，那我……只希望你好好地。”

我只希望你好好地。

不管怎么样，湘哀说这句话还是真心实意不掺半点假，屿阴笑了出声：“那你也是，不要为了那些陈年旧事放弃现在拥有的这些。”

湘哀不答话，屿阴就当她默认了。

两人之间的空气静默了许久，湘哀破开寂静：“你相信转世吗？”

屿阴一时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微微皱起眉：“这……你相信吗？”

湘哀从容地抬眼看她：“我从前在爻门听老人说升天牌坊是为了渡魂，他们说把人的尸身埋在牌坊下，在牌坊的柱石刻上名字，心里所念的那个人就会转世。我当时并不知道有什么用，毕竟人人都要死，若我爱着那个人，她转世了，我没有，那不是一样一辈子无法相遇吗？可是我知道我可以活很久后，我觉得我可以等她，所以我把她埋在了升天牌坊下。”

屿阴心头大震，几乎是冲口而出——

“那座牌坊的题字——”

湘哀笑了起来。

“你猜到了。”她说。

屿阴攥紧了拳头。

对面的白发女人伸手撩起耳侧垂落的银丝，不以为意地答道：

“我天天都对着她从前的坟墓……”

“那是永生不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