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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三弦二胡清音先奏,鼓点金鸣渐入。
待那笙箫唢呐齐声合响,百福帘幕将将掀开一角,人未上台,便闻其声,清泠如珠玉碎落、流水迸溅,痴怨似倚楼孤眺、抚阑遥思,其腔更婉转绵柔,凄清至极:
“雪皑露凝回风忽见,红妆窗前懒坐——”
陈凌坐在台下,满心凄恻,神情恍惚,连拂方什么时候登台亮相都不晓得。黄家姐姐在他的记忆里还旧是那个笑盈盈牵着弟弟来私塾送束脩的曼仪少女,一条金丝红绳编扎的长辫子甩在背后,露出两只干净的粉白耳朵……
花玻璃门被重重推开又摔阖,桃红旗袍拽着她家先生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嘭——”的一声巨响。
过去那条黑细油亮的辫子仿佛鲜活了过来,在陈凌的眼前跃动而飘荡,随门的开合声而狠狠抽在他发白出神的脸上。
“……表哥。”
陈凌这才听见陆识忍在喊他,胸口还有些麻,木愣愣地斜过脸侧着头问他怎么了。
陆识忍无奈地停顿了一下,可见陈凌就这样朝自己靠过来,受其不拘束的举止的感染,也歪过身体离他近一些,“表哥有册子么?”
“什么册子?”
“印这出戏的戏文的册子。我想看看,他唱的词我……我听不懂是说什么。”在谈及旧学与其余过去的艺术时,他总能坦诚地承认自己智识上的缺陷。
然而这次一股奇特罕见的不甘与羞耻感缠上了他。
陆识忍讲得很不够自然。
好在陈凌没有留心。
他唱?
喔,原来拂方已经出来了。
陈凌循着陆识忍的话往台上看,正与拂方顾盼生辉的眼睛对上。
“去亲赴新地,怅叹默坐垂泪,怎他淫雨霏霏,老马玄黄——”
这一句唱的是小姐秦思决意不去新亭与情郎偷会,托腮发痴,想她若骑马赴约又如何。
拂方唱功绝妙,知情甚深,一蹙眉一轻叹一作势,活脱脱是那为情所困的痴心人。
满堂寂静,但闻丝竹琴弦铮铮而动,还坐在乐师旁唱买卖的女郎偷偷红了脸、不禁想起她梦里的青年来。
朱唇稍歇又启,裙摆的青褶随动作微微飘动,“终难——呀报他恩!”
坐在龙须座上的黑脸庞、红脖子等不及拂方唱完就大声叫好,鼓掌高赞,又发出一些类近动物出栏的滑稽粗俗声音。他们也全晓得拂方是梅少爷的人,但这与拿拂方作夜里龌龊勾当的幻想对象是不妨碍的。
戏子便是娼,穿了衣服也还是裸着卖笑的,二者没甚么差别唷。
后排的听客们有的露出嫌恶之色,有的么不敢惹事撇过头吐出一口浓痰权当泄愤;而长凳上挤坐的年轻无赖竟也“深受鼓舞”,跟着龙须座的某某爷起哄拍手,边吹轻浮的口哨边挤眉弄眼发出怪声。
拂方从不为这些长得像个人的东西动气,左手握扇柄上移至脸侧缓缓打开,挡住了右边几个中年看客淫/邪可恶的脸,单对着陈凌继续唱下去。
恃才傲物、任性而为是老天爷赏与他的权利。在戏台方寸的地上,难道他还是不能凭自己的想法活一个钟头么!
每唱一字的延叙,更兼口齿缠绵吟哦之际,拂方只与陈凌诉说曲中的闺怨春恨。
旁的绿豆注意到台上拂方与台下陈少爷“眉目传情”的情形,渐渐有了议论,撅着嘴把他们两个翻墙相会插/屁/眼的传闻翻来覆去地讲。
难得遇上一个不晓得陈少爷的风流韵事的家里坐、老先生,便有好几个自夸知情的人凑上来补充,把那夜说的跟他就在墙头坐着看一般真切。
拂方唱罢四句韵白,收了扇子在台上悠悠转了半圈,终倚在一架木栏杆上继续唱下四句。
陈凌趁这个空档与台上的他相视一笑,心里大赞拂方今天的戏,更以为拂方精神气佳,便转过头来和陆识忍继续说话:
“你要册子看?可这一出是明人祝长全的《恨别离》呀,你不曾听过么?首元的名旦姚学丞,他当年就是专唱这个出名的,唱了三五年便推说心力憔悴不肯再演。《姚正旦绝唱恨别离,蒋新原包场为博……》——咳咳,他们两个半截身埋坟里的老男人的绯闻当我没说罢。这样的新闻你——?”
“我不知道。”陆识忍从未料到他会生起自己不够博学的闷气,灰黑色瞳孔颤动了两下。
陈凌的心灵很受黄孝雁夫妇的影响,暂时失了敏感与谨慎,不由替拂方的戏担心:拂方唱的这样好,陆识忍若什么也不晓得,岂不是对牛弹琴、白白浪费他台下十年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