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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归盈临别之际,吩咐慕容腾:“未来几个月不管发生什么,你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不要做,只要干好本分之事便可,若需要什么变化时,我自会通知你。”
到了沙州,慕容归盈感到市井中的气氛也变化了。和上次安西使团到来时官方推动不同,这次沙州官方对安西军大捷的消息处理得很低调,但民间却自发地办起了庆祝,大多数小商人和变文僧并不太清楚高层的私密动态,由于《安西唐军长征变文》推出之后相当流行,但故事说到西征为止,现在忽然出现了新的发展,而且又是这样精彩的一场龟兹攻夺战,此战之曲折之处简直就是为变文度身定做的嘛,许多沙州本土的变文僧就依照《安西唐军长征变文》的体例来讲述这场战争,结为《智取龟兹变文》,结果一经推出就大大流行!
以变文而讲时事,始于疏勒,而成气候却是这一刻的沙州。
慕容归盈让车夫将马车驾驶得慢一些,好让自己听听市井的声音,一路甚是嘈杂,偶尔从酒楼茶楼中飘出声音。
或说:“那是说时迟来得快,杨易将军将槊一挺,就将龟兹的一员大将连人带马顶翻了……”
或说:“那位石拔都尉,好生厉害!獠牙棒一挥,哗啦,龟兹军就倒下了一大片!”
也有从洛甫的角度,说起他如何被张大都护的计谋欺骗,跑到阿羯田山去攻打假杨易,却被真杨易袭取了城池等等。
或说杨,或说石,其战争大略是道听途说,至于作战细节则完全靠说变文者自己虚构,比之《安西唐军长征变文》,这次的《智取龟兹变文》版本就更多了,而且许多人物如杨易、石拔的形象都大大丰满,每说到安西军如何打败龟兹军,酒楼茶楼每每爆发出震天价喝彩声。
慕容归盈听这变文,发现述说的视角已经发生了变化,而变文中对安西军的描述也更见亲密,往往就直接以“我们唐军”、“咱唐军”来称呼,这已经是安西军自己的描述语言,而不是像沙州官方那样“安西军”“安西军”的生分称谓了。
初始时,慕容归盈心道:“这些说变文的都不知死活,完全不懂得此时大大吹捧,乃是犯了曹家的忌了。”
但随即又想:“不对,如今安西军气候已成,就连将领在沙州百姓心目中也有了影响,如果曹家强行压制百姓之口,反而要招人反感,且让张迈有借口介入沙州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慕容归盈忍不住又轻叹了一声,暗忖:“此时我若是曹令公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破这个局了。”
不久抵达灵图寺,曹元深亲自来扶慕容归盈入内,寺内表面上看一片平静,但慕容归盈人虽老洞察力却甚强,已经嗅到了气氛有些诡异。
到了东厢,曹议金躺在地席上——这地席,也就是后世日本的“榻榻米”,其原型本是从大唐传入,于卧室或者书房的地面上以木料或者稻草制成,用料可以因地制宜,适宜坐也适宜躺,曹议金现在躺着的这片地席竟是于阗美玉制成,在古今中外的地席中也算极其奢华了。
地席虽然珍贵,但躺在上面的曹议金看那样子似乎已比上次见面老了几岁一般。
“老曹啊,”因左右没人,慕容归盈便用上旧时称呼:“你的身子没什么事吧,上年纪的人了,得服老啊,凡事别太折腾。”
曹议金轻轻叹了一口气,让儿孙都且出去,才道:“咱们都是一只脚迈进棺材里的人了,还能争什么呢,不都是为儿孙们折腾?”攀住了慕容归盈的手,道:“慕容贤弟,咱们共事数十年,彼此知根知底,这次匆匆找你来,为的什么事情,我料你心中有数,我也就不转弯抹角了。如今张迈是来势汹汹,他与我们结盟,言语说的好听,道是要联合西域所有唐民,打通安西、河西,联系中原,振兴大唐——可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我总担心……担心他们背后有不测之心啊。”
慕容归盈皱巴巴的脸上有一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老迈迟钝,好一会,才说:“我们和安西只有过一次接触,张迈的面都没见过,且如今他对我们并无恶意恶行表露出来,现在就说他的忠奸善恶,怕是太早了。”
“虽然恶意未显,但须防范未然啊。”曹议金道:“看张迈对龟兹用兵的手法,实在是叫人防不胜防!咱们归义军虽然较龟兹为强,但他一旦兼并了龟兹、焉耆,势力势必倍增,那时候若在觊觎我沙、瓜二州,你我在时,或者还能抵挡,但我们两个老家伙又还能活多久?若等你我都谢世了,只怕咱们两家的基业,便迟早都要被他吞并了。”
慕容归盈道:“那令公打算怎么办呢?若要与他断绝来往,只怕名言不正,且如今沙瓜百姓对安西军都很有好感,如果无故绝交,只怕两州百姓都会认为我们有私心,那样会失去人心的。”
“这也是我最为难的地方了。”曹议金道:“但是从今日开始,无论如何,都断断不容他们再坐大了。”他这句话说得太过急促,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才拿出郭师庸写给他的信来,道:“这是安西军中郎将郭师庸写给我的信,邀我军前往焉耆会猎,贤弟且看一看。”
以慕容归盈之才,一眼扫过便知大意,这时却仔仔细细地读完,才说:“这封书信写得好的,用语不卑不亢,且言之成理。我们两家本是盟友,他邀我们前去焉耆会猎,用心还是蛮诚的。”
“诚?”曹议金轻轻一下冷笑:“什么会猎,其实就是想借重我们的兵威攻取焉耆。”
慕容归盈点头道:“应该是这样。”停了一下,又说:“那令公可准备答应他们不?”
曹议金道:“焉耆近于龟兹而远沙州,他们又是主军,我们乃是客军,此事若是答应,焉耆攻克以后只会顺理成章地落入他们手中,助长了他们的威势,我们却劳师而无所得利,此事若是不答应,两家盟约方成,焉耆又在我们家门口,我们却拒绝不往——那时别说交情,就是道理上也说不过去。”
“那令公认为是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曹议金皱了皱眉头:“今天请贤弟前来商量,就是要看看能否想出个两全之策来。”
慕容归盈眯着一双老眼,道:“令公说的两全之策,是既不想去,又要让安西那边没借口问罪于沙州——是这样么?”
这话可问的有些直接了,曹议金眉头又皱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